那時約翰匆匆逃出了從蒂福日城堡，逃離萊斯男爵，逃離莎樂美那張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蒼白和安然的臉。他縱馬驅馳，穿過一望無際的田野。天色暗下去。黃昏裏，空曠無人荒野上的氣氛如此淒涼。

當他回到居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從馬上下來，感覺身體極為疲倦。

屋子裏黑洞洞的，他摸著黑點上了蠟燭。坐到桌前，如往日一般等待莎樂美，心亂如麻。

他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麽，莎樂美的那張臉總是在他腦海裏晃。千百種感情一時間一起向他襲來。他知道他寧可自己死去也不願意看見她死，他知道自己雖然不願意正視自己對她的愛慕，而這種愛慕實際上已經蒙蔽了他看向神的眼睛。

她的一顰一笑，無不牽動了他的心，他對她的容貌充滿愛慕，對她的身體充滿欲望。他自知自己已經不配做一個教士。

他對莎樂美的強烈的愛慕仿佛如此美好，讓他難以相信這感情是包含著罪惡的。這種感覺讓他困惑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當遵從些什麽。莎樂美賦予他的感受讓十數年的宗教教育轟然崩塌。

他第一次查知，原來他的軟弱不僅僅是肉體上的，原來他引以為傲的精神也與一般人一樣的軟弱。他徒然地搜索自己的頭腦，希望從中找到可以戰勝這種罪惡感情的東西。

然而他是如此的無力。他感覺到自己的虛弱，他的額頭上不停的冒汗，似乎有一只手伸到他的肚子裏，毫不手軟地把他的腸胃扭來扭去。他踉踉蹌蹌走到外面，把胃裏的東西吐了個一幹二凈，然後回來，無力地倒在了桌子上。

在迷亂中，他驟然回憶起他生命中唯一出現的那一道曙光。就是那位指引他接受了聖職的聖潔少女。她已經死了，背上卻還背負著卑劣的人強加給她的汙名……在他看來，她就是那位至高無上的神這一時代在人間的代言人。他如此困惑，不知道什麽才是對的。他不知道是否她可以拯救他。基督離他太遠，他只能一遍一遍默念聖潔少女的名字……

貞德！貞德！貞德！

他不知道那已經死去的少女聖潔的力量是否可以抵抗住那魅人的妖女對他的誘惑。他只是努力地排除莎樂美對他的影響。這兩種力量的搏鬥如此激烈，他的頭腦和身體已經變成了戰場。他在這種爭鬥之中耗盡了所有的體力，沈沈地昏睡過去。

當他清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陽光透過帶有美麗花紋的窗簾照到他的臉上。他感到非常口渴，掙紮著起來要找水喝，卻發現他躺在他身處的地方已經不是他自己在教堂後面的居所。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房間，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窗簾，陌生的床單。床邊放著非常精美的銀質水壺。

他從壺裏倒了水喝完，覺得稍微有了些力氣。就到房門前，打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遠處黑洞洞的，看不見盡頭。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到處亂走，看著並不很陌生的裝飾，隱隱約約知道了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恐怕是蒂福日城堡吧。

他有點弄不清自己是怎麽到這裏來的，他分明記得昨天晚上他伏在自己房間的桌子上。他想找個人來問問，可是一個人也沒有。

他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卻沒找到人。直到他打開一間畫室的門。他看見吉爾德萊斯男爵正站在畫室中央，手裏拿著畫筆，他面前的那一幅畫將要完工了。

聽見門開的聲音，男爵轉過身來，看見是他，隨意地說了聲：“你醒了。”就又回去畫手邊的畫了。

約翰仔細打量男爵正畫著的畫，畫上是少女莊嚴堅定的臉。他環顧整間畫室，所有的畫都畫著同一個少女，或坐，或立，或是騎著馬。對於那個少女，他雖然只見過一面，可是卻決不會忘記了她的樣子。

萊斯男爵愛著貞德？！

這個想法驟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裏，讓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疑惑。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撞破了萊斯男爵心裏的秘密。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能讓男爵知道他猜到了男爵的心事，於是結結巴巴地開口掩飾：

“貞德是男爵大人您從前的戰友麽？”

男爵有些意外：

“你認識她？”

“不，並不認識。只是當初在蘭斯，貞德護送王上加冕的時候，在隊伍裏看見過。她是個非常值得敬重的女人。大人您的畫非常像。再說，除了她以外，這世界上又有哪個女人會剪短頭發穿著鎧甲呢？”

“是啊，她是我的戰友。她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人。”想起與貞德一起在戰場上的那段經歷，萊斯男爵陷入了回憶之中。他初次見到她時，她才僅僅十七歲，纖細的身體，堅強挺直的背，手裏緊緊握著她的軍旗。

她分明只是個小村莊裏的農民的女兒啊，分明應該是在母親面前撒嬌的年紀，分明應該是和戀人牽著手一起牧羊的年紀，如今這稚嫩的肩膀卻要承擔起國家興亡的重擔嗎？

這本來應該是他們這些男人做的事情啊。

他感到有些愧疚。

因為這些內疚，在一段時間裏，他曾經避免與她見面。似乎這樣就能回避了軍隊裏有個女人的事實。然而軍隊在她的帶領下節節勝利，他不得不擡起頭正視眼前的少女。

她就像五月的陽光……並不十分耀眼。然而她明媚，清新，能帶給人無盡的力量和勇氣。她驅走他腦海中的一切陰霾……在他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離不開她了。

可是她待他卻與對待別人沒有什麽不同。一樣的和藹親切，然而這種關系也就僅僅止於和藹親切。她的眼睛始終註視著天上，與她對話的始終是天使而非凡人。到最後他不得不承認。她與他之間，有著厚厚的障蔽。

神隔在他們之間，這讓他們之間產生了深深的鴻溝。這樣的間隔比種種地位和學識上的間隔更加沈重。他明白自己只能如旁人一樣站在旁邊看她，而能觸碰到的，卻只能是她的衣裾。

後來她被俘了……在被俘之前她就預言到這樣的結果。她知道她將會背上汙名，被人燒死。她對此感到非常平靜，似乎對自己已經註定了的命運毫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將會用這樣的方式回到神的身邊。

而他對此決不能接受！為什麽她要這樣死去？因為她勇敢堅定，因為她純潔善良，因為她把眼睛看向天上，就註定了她要像一個殉道者那樣死去嗎？不！不！他決不能接受！

可是又能怎樣呢？她被俘後，他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可是還是阻止不了她被人綁在火刑架上。

隨著她的身體被燒為灰燼，他的心也被燒成了死灰。從此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男爵想著這些，手攥得緊緊，面孔更蒼白了。約翰看著他，感覺他好像馬上就要暈倒似的。有些擔心地向前走了一步。

不過男爵是一個堅強的男人，他並沒有暈倒，很快就恢覆了常態。他向著約翰露出一個非常得體的微笑，表示自己沒事，就放下手中的筆，匆匆離開了畫室。

約翰並沒有走。他賞鑒著畫室中的畫，從中看出男爵對貞德非常深摯的情感。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男爵的城堡那樣奢華，男爵的性格那樣陰暗，男爵不信神，男爵總是與魔法師和吸血鬼混在一起。

無論從哪裏也無法看出，男爵曾經會對一個如神的代言人一般的少女產生感情。那不僅僅是情|欲，這一點約翰完全可以通過男爵的畫分辨出來，那是深摯的愛。

這甚至讓約翰開始猜想，或許從前的男爵不是現在這樣子的。出於絕望，男爵將自己投向了黑暗的一面，僅僅留下對死去少女的愛慕作為過去生活的印記。這樣猜想著，約翰忽然同情起男爵來了。

不過……自己才是更需要同情的那個人吧。想到莎樂美，約翰苦笑起來。

自己是怎麽出現在男爵的城堡的呢？剛才他忘記了去問男爵，可是那個答案簡直太容易回答了，他自己完全可以猜想出來——顯然是莎樂美帶他來的吧。

她為什麽帶自己到這裏呢？難道是擔心自己會死掉嗎？

大概也只有這一個解釋吧。

自己對莎樂美到底抱有什麽樣的感情，始終是他無法回答的問題。對神的渴望和守身的誓言讓他無法去擁抱莎樂美。

他曾經以為他與莎樂美之間只存在著情｜欲，她雖然口口聲聲說愛他，其實也不過是把他當做發洩情｜欲的工具，而他也在被迫地承受著情｜欲的折磨。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欲之中似乎增生了些他無法回避的東西。她的眼睛，她的聲音……這些帶給他的到底都是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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